大自然吸引并影响着定居在芬兰的许多艺术家。他们去森林中寻求冥想的宁静一刻,或是把工作室选在靠近大自然的地方。他们经常在艺术作品中使用或描绘自然材料:木头、粘土、树叶、花瓣,甚至有人在作品中将死鸟的翅膀作为创作材料。
在本文中,艺术家们讲述了他们在作品中对生物多样性、生态系统、土地利用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他们还探讨了现代社会、人类,以及身份认同与社会群体等问题。
我们在芬兰各地参观了艺术家工作室并进行了采访,12位艺术家告诉我们:他们的艺术源于何处,他们如何创作,以及他们希望自己的创作达到怎样的目的。
安妮·哈内恩,视觉艺术家
视觉艺术家安妮·哈内恩(Anni Hanén,生于1981 年)常常坐在树下或是码头的尽头记笔记,一连几个小时,忘记了时间。她最快乐的时刻就是在大海上,被孤独所包围。
她与大自然的深厚感情源于她快乐、自由的童年。
她说:”我算是在森林里长大的。我没有游乐场,也没有很多朋友或玩具,但我对森林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和每一个树桩都了如指掌。还没上学,我就已经像是个小小森林管理员了。我妈妈甚至担心我适应不了现实生活。”
哈内恩的几件艺术作品饱含着她的童年记忆。她近来的创作灵感则来自于新近购置的一块土地,那里原有的植被已经被入侵物种喧宾夺主。
她说:”清除这些入侵物种的行动对我影响很大,改变了我的生活。这是一个净化和治愈的过程。现在,这块土地重新焕发生机,本地植物和前居民引入的植物茂盛生长。”
哈内恩非常重视材料的选择。例如,她用19世纪的方法制作的青花图案是印在床单上的,而这些床单自20世纪初以来就一直在她家里。哈内恩非常享受这一创作过程为她带来的身体上的感受。
她说:”当我沉浸在创作过程中,周围的世界渐渐淡去,我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在进步。”
卡米拉·沃伦玛,视觉艺术家
视觉艺术家卡米拉·沃伦玛(Camilla Vuorenmaa,生于 1979 年)试图通过作品反映人类的独特性和奇特性。
“人类影响环境和周围他人的方式令人着迷。” 她说:“每一个个体都是重要的,每个人都会对他们周围的社群产生深远的影响。我很好奇我们是如何相互联系的,我们是如何在一个群体中发挥作用的,以及我们是通过怎样的行动来适应和避免被排斥的。”
例如,沃伦玛通过探索渔民和运动员的文化等方式深入研究这些主题。她在作品中采用了多种材料和技术:绘画、木雕,以及多媒体。她的创作通常先从拍摄创作对象开始。
“我选择的材料要符合我想在艺术作品中表达的目的和情感。”沃伦玛说:”木材有很强的物理特性,而且散发着宜人的香味。但它也相当粗糙。”
与此相反,帆布带来的柔和感更适合另外一些艺术作品。即兴的、因地制宜的艺术作品也扮演着重要角色。生命周期较短的作品意味着艺术家的压力较小。
基瓦·恩代尔,画家兼口语诗人
基瓦·恩代尔(Kihwa-Endal,生于 1992 年)是一名画家兼口语诗人。她的创作关注的是反思和连接不同的现实世界,这也是她经常在镜子上作画的原因。
“无论谁看了这幅画,只要他们从画前走过,都会立即成为这个故事的一部分,哪怕是暂时的。” 她说:“我想使用镜子,因为这意味着每个人的故事都是相连的,无论他们有什么样的背景。”
定居在赫尔辛基的基瓦·恩代尔有部分韩国血统、部分埃塞俄比亚血统,她曾在世界各地生活过。她认为艺术和艺术场所对创造力、行动主义和社区建设都有重要影响。
“当我决定学习艺术时,我并没有从我们学校教授的或我们去参观的那些艺术空间内的艺术品中看到我自己的影子。” 她说:“有时,这让我很难意识到自己也是一名艺术家。”
“艺术空间和艺术家在鼓励更多人发挥自己的创造力方面有很大的潜力。我觉得要将自己从艺术创作的中心解脱出来,这一点非常重要,这样我就能保持开放的态度,与他人以及周围环境共同创造。”
作为艺术家工作的延伸,基瓦·恩代尔发起了一个名为”Kairos”的社区项目,旨在重构艺术空间和艺术实践的形象。该项目主要在赫尔辛基组织从诗友会到艺术展览等一系列文化活动,让不同的叙事方式在这里相遇,探索艺术的表达方式。
马蒂·艾基奥,视觉艺术家
萨米艺术家马蒂·艾基奥(Matti Aikio,生于 1980 年)也是一名驯鹿牧民。与狩猎和捕鱼一样,驯鹿放牧也是萨米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萨米人是欧盟地区唯一得到承认的原住民。他们的北方家园称为萨米(Sápmi),被芬兰、瑞典、挪威和俄罗斯四个国家的边界分割成四个部分。
芬兰约有 10000 名萨米人。他们是语言和文化意义上的少数民族。
艾基奥在其艺术作品中探索了萨米人与大自然的独特联系,他认为这种关系与现代主流社会的观点形成了鲜明对比。艾基奥认为,这些观点上的差异是许多冲突的根源。
“萨米文化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与得以延续文化传承的这片土地建立联系。” 他说:“机会越来越少了,我们已经无处可去。”
艾基奥的父亲和祖父都曾为萨米人的权利而奋斗过,他深受家庭的影响,也积极为萨米文化奔走。艾基奥的艺术并不追求激进主义或将萨米文化神秘化——他的目的是通过艺术手段将萨米人的问题凸显出来。
在他的作品中,他将动态图像、声音、文字和照片结合在一起。漫长的创作过程要求大量的研究和材料收集。
“我的目标是创作出让观众可以自由解读的艺术作品,最好还能提供改变他们观点的机会。” 艾基奥解释道。
例如自然资源的使用和非化石能源建设项目,艾基奥和他的萨米同胞认为这些是一个长期过程的组成部分。
“我们的土地被视为未经开发的无人区,可以被不断开采。” 他说:“萨米人反对这样的项目开发方式。”
宝拉·亨伯格,摄影师兼生物艺术家
摄影师兼生物艺术家宝拉·亨伯格(Paula Humberg,生于 1983 年)从科学和环境保护中汲取灵感。阅读科学出版物是她创作过程中必不可少的。
她说:”通过艺术这一媒介,我可以自由地沉浸在我觉得饶有趣味的生物研究课题中。”
她在艺术创作中运用了多种技术。例如,在描绘肉眼看不到的生物时,显微镜是必不可少的。在秘鲁期间,亨伯格利用延时摄像技术记录了自然保护区和居民区附近的飞蛾。
她说:”根据我收集到的图像,两种环境中的飞蛾种类存在明显差异。这些差异在研究中也有发现。”
亨伯格对森林砍伐表示特别担心。对特定物种的观察可以深入了解生态系统的生物多样性。
在格陵兰期间,亨伯格与芬兰生物学家里卡·卡尔蒂宁(Riikka Kaartinen)开展了一个关于传粉昆虫的合作项目。这些年来,该地区麝蝇的数量在大幅减少。
通过使用一种在紫外线照射下会发光的荧光颜料,他们直观地捕捉授粉过程。该实验创造出了漂亮的艺术作品:在原本黑暗的苔原上,似乎可以看见仙女木(一种低矮的开花植物)在闪闪发光。
“我在格陵兰岛体验到了一种成就感,意识到我已经成功地将生物学与艺术结合在了一起。” 亨伯格说。
帕沃·哈洛宁,当代艺术家兼自由印刷设计师
帕沃·哈洛宁(Paavo Halonen,生于 1974 年)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当代艺术家和自由印刷设计师。除了艺术创作,哈洛宁还为芬兰纺织品与服装品牌玛莉美歌(Marimekko)设计印花,为电视上的热门烘焙比赛节目制作布景,在许多地方留下了自己的创意印记。
他说:”我对各种视觉媒体及其影响人的潜力深感兴趣。”
在他的当代艺术作品中,哈洛宁依靠的是再生或废弃的材料。他不想在世界上制造更多不必要的物品。
“使用过的材料会讲述自己的故事。” 他说:“我来自农村,我想重现我们逐渐消失的民间遗产中被遗忘的部分。我使用被丢弃的日用物品,并将它们与自然元素相结合。”
随着全球危机、疫情和乌克兰战争的爆发,他的想法也在进一步发展。
“我认识到,仅仅赞美大自然是不够的。” 哈洛宁说:“我寻找社会问题和其他灾难的根源,这促使我强调人类对大自然和自身福祉的责任。”
哈洛宁从旅行以及与他共事的人们身上汲取灵感和教训。众多的工作项目为艺术家原本相当孤独的生活带来了平衡。
“我在路德教家庭中长大,在意大利生活过。受此启发,我决定将宗教符号和圣徒带入我的作品中。” 哈洛宁说:“对我来说,它们代表了人类最清晰的形态。”
艾尼·卡利莱宁,雕塑家
艾尼·卡利莱宁(Enni Kalilainen,生于 1976 年)的雕塑作品充满深度和表现力。她被粘土这种材料深深吸引。
“粘土有其自身的符号学和历史渊源,甚至可以让我们联想到《圣经》和《创世纪》,在《创世纪》中,上帝用地上的尘土塑造了人类。” 她说:“我甚至用它来命名我的一些作品,比如《为我们脚下的尘土所塑造》(Shaped by the dust under our feet)。”
卡利莱宁的雕塑作品通常描绘的是变性人的形象,可能与许多人认为的“普通人”不同。然而,她的作品似乎在提醒观众,这些形象同样有效。人们普遍需要得到认可和接受。
“如果我的艺术作品能够为性少数群体赋能,或者传递一种信息,让父母能够理想地将这种信息传递给他们的孩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说。
在成长过程中,卡利莱宁经常发现自己是孤独的。作为一个对艺术充满热情的变性儿童,她并不完全符合小镇工人阶级的成长模式。
“从童年、青春期到成年,一路上充满了艰辛。” 她说:“可悲的是,时至今日,变性儿童的处境依然黯淡。”
对于卡利莱宁来说,艺术是一种解放的力量,让她发现自己的道路,表达自己的身份。除了艺术追求,她还身兼数职:教育家、倡导者,甚至是世界级滑板运动员,曾参加过世界杯级别的比赛。
“我的生活充满了微妙的变化。” 卡利莱宁说:“我设法找到了满足感,尽管这条路并不平坦。”
“人是多面的。我经常感觉到,别人试图用特定的标签或观念来界定我,这着实令人遗憾。”
维拉·库利尤,雕塑家
雕塑家维拉·库利尤(Veera Kulju,生于 1975 年)在大自然中找到了慰藉与宁静。在那里,她感受到了与周围世界的深刻联系,感受到了对一个更大的、连贯的实体的归属感。
“尽管大自然从来都不是完美无瑕的,但它以自己的方式完美而易懂。” 她说:“它让你欣赏自己内心的微妙和脆弱。”
库利尤的陶瓷作品细致描绘了植物世界,那些花瓣和针叶栩栩如生。这位艺术家认为自己是在用黏土塑造原始森林。对她而言,保护森林的自然状态至关重要。
“生态系统和大自然寻求平衡的能力是一个奇迹。” 她说:“我们应该理解和尊重它,并致力于与它和谐相处”。
库利尤的艺术创作常常源自于她的情感状态。她已故的母亲与阿尔茨海默病的斗争对她的作品产生了影响,她的创作主题是放弃和存在的本质。
“我的目标是让自己置身于作品中,与作品保持强烈的身体接触。” 她说。
她即将推出的作品包括装饰镜,其灵感来自童话、奇幻和魔法。在今日世界里,我们生活中需要希望,也需要一些游戏的成分。
“我的镜子是一条通往意识以及我与大自然关系的道路,但它们也可以是通往我们想象世界的道路。” 库利尤说。
安妮·拉比诺亚,视觉艺术家
安妮·拉比诺亚(Anni Rapinoja,生于1949年)在宁静的北部岛屿海洛托(Hailuoto,)创作,她的家族在这里繁衍生息了400年。
她说:”我想唤醒人们,让他们认识到大自然千变万化的壮丽,并且记得人类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拉比诺亚学的是自然科学和地理学专业,她从大自然中找到了灵感。
她说:”大自然是我的同事,它教会了我耐心。”
“对我来说,工作意味着行走、研究、收集、晒干、压制、寻找形式、发现以及创造。制作一件艺术品可能需要耗费数年时间,它可能会不断变化,不断发展。”
她最著名的系列之一是“大自然的衣橱”(The Wardrobe of Nature),展示了用越橘叶、羊胡子草、芦苇和柔荑制成的漂亮的鞋子、包包和外套。这些接地气的服装和配饰让世界各地的观众近距离接触到了原生态大自然。
“鞋子的模具是用米纸和黑麦粥刻成的,然后刷上涂层,再衬以鲜绿色的越橘叶。” 拉比诺亚说:“随着时间的推移,颜色会逐渐发生变化,从灰绿色过渡到漂亮的棕色、深棕色,甚至接近黑色。我的目标是在我所有的作品展中都展出这些变化多端的鞋子。”
拉比诺亚想要传达的讯息很明确:大自然是多样的,永远在变化中。人类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们怎样对待大自然,就是怎样对待我们自己。
埃尔诺·恩肯伯格,视觉艺术家
埃尔诺·恩肯伯格(生于1975年)的艺术作品就像电影或视频游戏中的场景,看上去既熟悉,又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通过戏剧化的照明,这些作品巧妙地将现实与想象融为一体。
他说:”我在作品中试图通过艺术手段来诠释人性——我们是谁,我们对身份的追寻是由什么构成的。”
之前,恩肯伯格在创作开始时会根据自己的想法自制发光的纸模型。然后,他会拍摄这些模型,并根据照片绘画草图。
“我脑海中的图像是立体而不是平面的。” 他说:“我创建的是一个代表我视觉的3D模型,这一过程是我内心世界的自然延伸。”
如今,恩肯伯格已经从纸质模型过渡到制作数字3D模型,这让他得以更自由地使用图像和光线。
“在数字环境中工作是一种解放。”他说:”我不再受实体模型的束缚。”
恩肯伯格坐在沙发上阅读书籍或观看电影及电视节目时时常灵感迸发。他最新的作品强调个人是自己生活的主宰。
这些艺术作品“反映了社交媒体上的生活”,他说:”我们不断地为了别人的看法而展示自己。我们都有自己的舞台和观众。我们都是自己生活剧场里的演员。”
纳亚布·伊克拉姆,视觉艺术家
纳亚布·伊克拉姆(Nayab Ikram,生于1992年)是一位来自奥兰群岛的摄影师兼视觉艺术家。风景如画的奥兰群岛是属于芬兰领土的自治群岛,居民讲瑞典语。
伊克拉姆的作品融合了芬兰的环境与巴基斯坦的传承,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她的艺术作品在俏皮和深刻之间游走,敏锐地关注文化身份认同的问题。她的创作源于她对两个世界的观察和体验。
她说:”我想大多数与我有相似背景的人都会辨认出这样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感觉,仿佛徘徊在不同文化、情感和环境之间。”
在伊克拉姆很小的时候,摄影就成为了她表达自己的方式。这是一种语言无法捕捉的情感宣泄。如今,她的作品深入研究文化符号和仪式,发现芬兰和巴基斯坦两种文化之间惊人的相似之处。
“当你研究历史和象征意义时,你会发现在不同的文化和国家中,同样的仪式并行存在。” 她说:“我觉得这个现象非常有趣,因为当今社会和媒体总让我们以为这些文化是截然不同的。”
在赫尔辛基一所小学永久展出的《共生》(Symbiosis,2022年)中,她俏皮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件作品以双手把弄五颜六色造型粘土的照片为主题,体现了自由和创造力。
“粘土这种材料没有任何规则可言。“伊克拉姆说:”孩子们可以创造他们自己的未来,创造他们自己的规则,因为他们就是我们的未来。”
博格,画家兼雕塑家
获奖艺术家博格(H.C. Berg,生于1971年)以饱满的热情拥抱生活和机遇。他相信,积极的态度是创作成功的基石。
在塑造他的杰作时,博格采用了新技术和多种材料,包括钢、丙烯酸、玻璃、陶瓷和塑料零部件。
“在现代社会,传统的艺术视角有时更像是一个牢笼,限制了可能性。” 他说:“要在这个新时代真正找到自我,就必须挑战过去的思维方式。”
“数字世界无疑为你的工作增添了激情;你总能发现新的东西。你会有一种感觉:没有什么是真正完成的。”
博格色彩斑斓的作品讽喻的是观察与现实:一件作品从一个角度看和从另一个角度看可能完全不同。
“我们对人类身份的认识有时过于僵化。” 他说:“现实是非常个人化的。我们如何看待和体验事物,如何描述我们的观察结果,取决于我们自己的人生经历。”
博格在因库(Inkoo)宁静的乡村生活和工作,这里与首都赫尔辛基繁华的市中心仅一箭之遥。他珍爱这里的日光和静谧。
“这种反差正是芬兰的美妙之处。“他说:”一次短途的汽车或火车之旅,就能把我们带到与城市生活完全不同的地方。每个芬兰人都具备一种全球精神,在城市环境中游刃有余。然而,我们又都拥有一个近乎萨满教的芬兰灵魂,这个灵魂与大自然共鸣——搜寻蘑菇,采摘浆果,钓鱼。”
撰稿:Helena Liikanen-Renger,2024年3月